江歌案今天下午宣判,无论判决结果如何,恐怕都很难让各方满意。而对陈世峰和刘鑫这对昔日恋人的讨论,也还将持续。
此前我去了日本,旁听了前4天的庭审,得以近距离观察两人的法庭表现。
陈世峰杀人的动机至今无解。刘鑫和陈世峰都说,凶案当晚没有发生争执。那么,即使因爱生恨,为何刀子落在了江歌身上?
听完刘鑫的证言、陈世峰的答辩,坐在我身旁的一个日籍华人对我说,“他们两个都没说实话”。但真相已随江歌而去,徒留一对昔日恋人,拔刀相向。
法庭上披露了他们热恋的经过,也详述了分手后陈世峰如何竭力挽回。江歌死后,他们俩变成敌人。
刘鑫在法庭上成为控方证人,指出陈世峰“说谎”,而陈世峰不断地强调刘鑫“锁门、给江歌递刀”,把她往舆论审判的悬崖又推了一步。
这出罗生门即将落幕,朋友问我,你觉得陈世峰爱刘鑫吗?
五天的庭审里,怀抱同样的困惑,每次出现刘鑫的供词,我都忍不住睁大眼睛看陈世峰的脸,期待看到一些戏剧化的表情,比如悲伤、眷恋,或者恨意。但我什么都没看到。
我只能从他不断地皱眉、动身子、摸腿的小动作里,推测他一如死水的表面下涌动的波澜。
一
庭审第三天,刘鑫出庭。她坐在隔离室内用视频连线作证。
坐在被告席的陈世峰和律师面前只有一块屏幕,向律师歪着。整个下午,陈世峰没有像此前查看证据那样凑到屏幕前,甚至没正眼瞧过屏幕上刘鑫的脸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法官提问。
“刘鑫。”
“你是从中国来日本作证的吗?”
“是的”,她说,之后她的声音一直伴着哭泣。
一年多来,刘鑫细软的声音再次响起,陈世峰却面无表情。我盯了他十几秒,才发现他在某个瞬间瞟了一眼屏幕,但立刻收回眼神。很难猜测他看清了什么,又想起什么。
2016年4月,刘鑫和陈世峰成为同学。五月,似乎在某个夜晚定情,两人成为恋人,并迅速同居。不到四个月,也是一个夜晚,刘鑫在一次争吵后决绝地离开陈世峰。
看似积极的陈世峰对亲密之人展示出阴郁和控制的一面。据刘鑫回忆,他会一直抱怨生活中的不顺,觉得别人看不起他。他们常常因琐事争吵。每一次吵架,陈世峰都会瞪大眼睛,看着刘鑫,直到她认错为止。
8月25日,刘鑫终于忍无可忍。在庭审资料中,刘鑫说,这一夜,陈世峰或许是想做爱,刘鑫拒绝,二人大吵,陈世峰叫她“滚出去”。
此前的举证环节,检察官念出这些细节,陈世峰盯着桌面,只呆呆听着。
或许刘鑫是否憔悴,又为何哭泣,他早已不在意。刘鑫作为控方证人出庭,已显示了她的立场。之后的一个小时,他只是侧耳倾听,并在两天后拿她模糊的证词,再次在庭上攻击了她。
二
庭上的陈世峰和之前的照片相比,浮肿了许多,眼袋也更深,不再有曾经的少年意气。但依然能看出,他曾经的样子,像是讨女孩子欢喜的。
尽管桃花不断,陈世峰少有稳定的感情。
这一次,陈世峰却对刘鑫显示出特别的依恋,在分手后的2个月里不断地找到刘鑫,要求复合。
最后一次纠缠,是案发下午2点,他贸然来到江歌家。堵着猫眼,一直按门铃。其间,刘鑫对江歌说,陈世峰一直在外面自言自语,“他说他知道我自己在家,他多可怕”。
陈世峰一直说的是,他想复合。江歌回家后在门口和陈世峰发生了争执,试图赶走他未果。后来,因为害怕,刘鑫随江歌提前坐车去打工地,陈世峰一直跟随。
在法庭上,检察官曾向他询问这段经历。陈世峰带着怒火,厉声道,“请不要用‘跟踪’这种字眼好吗?我跟她是一路回去”。
尴尬的是,没有人回应他。
刘鑫在新宿站与江歌分手,换乘后,陈世峰继续无声地跟着她。刘鑫落座后,陈世峰选择坐在她斜对面,保持着距离给她发微信。
在分手的两个月,这不是他第一次用类似的方式表达爱意。庭审资料披露,10月12日晚上,刘鑫打工回家,陈世峰突然出现,跟着她上了电车。他带来了一包礼物,说,“生日快乐!”礼物是刘鑫喜欢的皮卡丘和一万日元(这是之前借刘鑫的钱)。怕被纠缠,刘鑫收下礼物。
刘鑫记得,那天她很惊讶,因为她护照上的生日并不是这个日子,她只是不经意和陈世峰提起过。他居然还记得。
或许是这个原因,那天刘鑫笑了一下。
陈世峰说,“你终于笑了”。
庭审第四天下午,陈世峰在法庭痛哭悔罪。他说,这个悲剧发生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的恋爱观和人际交往问题。
“如果和刘鑫分开后我不一直纠缠她——这件事情也不会发生”。
三
在庭上,听到他曾经吐露的隐秘情感被仔细打量,陈世峰通常保持着他一贯的冷漠神情。但有时他也会稍显得不安,偶尔扶腿,呼气,又摸摸手指,舔嘴唇,似乎在试图使自己冷静。
在悲剧发生的那一天,刘鑫在高岛平站下车,陈世峰跟至其打工店里,求复合被拒绝。刘鑫为了赶走陈世峰,让她死心,指着店员林某,说这是她的新男友。这是一出提前商量好的戏,像是从偶像剧里学来的情节。陈世峰转头走了,刘鑫没有描述他当时的表情。
检察官问他,刘鑫的这一举动是否激怒了他。他否认,“我知道刘鑫,她是很内向的人,不会这么快交新朋友,尤其男朋友,每次吵架她也都说要找新男友”,他说他没有当真。
但那天夜里,在他快到江歌家门口的时候,陈世峰给刘鑫发的最后一条微信,问她,“你和那个家伙发展到什么地步了?”
这之前,陈世峰还在不断发微信,“让我们重归于好吧”,“我会不顾一切(把你追回来)”。
19:42,陈世峰最后一次约刘鑫见面。刘鑫直到23点下班才回复他。
在这三个小时里,已知的事实是,陈世峰把一套前一天穿的衣服塞进双肩背包,以一副看似不同寻常的打扮去了江歌家。他没有戴眼镜,穿灰色套头衫,并套上帽子,在衣服帽子外还戴了顶黑帽子。走了近两站路,陈世峰从莲根车站买了临时车票。在莲根车站附近,他买了一瓶威士忌,还戴上了口罩。
悲剧发生之前,陈世峰再次向刘鑫表白。
23:17,陈世峰说,“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回心转意”。刘鑫说,“我们已经不可能了,希望你重新开始新的生活”。
23:31,陈世峰说,“我真的很爱你,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,你不要这么冷淡,我真的很痛苦”。
在法庭上,检察官问他那一天是否感到绝望。他没有正面回答,“这么说吧,我也交过几个女朋友,她是时间最短的,我岂不是早就绝望了?”
他终于说谎了。在大学期间,他谈过一次不足两个月的恋爱,前女友曾在网上回忆过他们不愉快的相处经历。
四天来,他第一次在法庭上用看似冷静的语气说了一个我能一眼看穿的谎言。四天里,他和律师讲述了一个指向“杀人未遂”、近乎完美的故事,尽管离奇,但无法证伪。
此前,我一直屏气凝神,希望弄清楚为何会有两个几乎都说得通的故事。这一刻我松了一口气——没有谁对谁错这么简单的答案了,真相不复存在,但至少我熟悉了他说谎时的语气——和他此前说的所有话一样平静、自然。
案发前的最后一次表白结束,陈世峰和刘鑫通了话,但他们在法庭都没有提及。
11:40,江歌家附近的摄像头记录下陈世峰的身影。
半小时后,陈世峰将江歌杀害。
四
法庭上,或许是在律师的策略安排下,陈世峰不断强调刘鑫当晚锁门的事实。
庭审第五天,一位陪审员再次询问陈世峰锁门的事,陈世峰突然发起牢骚,“我很好奇,刘鑫在去年11月3日做笔录就明确说了听到有人敲门,那个时候是离案发最近的时刻,记忆最清晰的时候。为何现在又说什么都记不清了,为什么没有人去质疑?”
法官打断了他,提醒他只需回答问题。
这一刻他或许酝酿了许久。在两天前,刘鑫亲口在法庭反驳“锁门”一事时,被告席上的陈世峰显得烦躁不安。他皱着眉,难得地抖起了腿,不停地挪动身子,舔嘴唇、咽口水。
后来法学专家告诉我,辩方的策略是试图把刘鑫塑造成污点证人,削弱其证言,以此增加自己陈述的可信度。专家说,律师和陈世峰一定知道这一年多,刘鑫在中国的境况,并利用了这一点。
第三天下午的庭审,时间行至两点一刻,刘鑫回答最后一个问题,“现在对被告怀着什么样的感情(或想法)?”
刘鑫沉吟片刻,哭声拉长了她绵软的声线,“我从来没想过杀人这种事会发身在我身边,还杀了我的好朋友,我觉得”,她顿了顿,最后哭着吐出几个字——
“他很可怕”。
翻译没有听清,刘鑫向着法庭重复——
“可怕。”
“他很可怕。”
听到这些,陈世峰低着头,毫无波澜。只是左手拇指微微动了一下。
法官宣布休庭。在法庭渐渐响起的嘈杂声的掩护下, 我听见,陈世峰轻轻地,几乎难以察觉地,吸了一下鼻子。